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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牧殷跟随沈烺多年, 见他不好好养伤四处走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牧殷知道他骨头比谁都硬,且身上有很多让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的旧伤,牧殷做了三十年军医, 对各种刑具造成的伤口非常熟悉, 可沈烺身上的伤疤, 有些竟是见所未见。 他向来沉默寡言, 牧殷问过一次, 见他不愿提及,便也作罢。 后背这一百杖,是皇帝给他的教训,执杖之人自然知晓皇帝不愿伤他性命, 且他来日还要上战场,便只往疼了打, 不能往残了打,饶是如此,也吃尽了苦头。 营帐内灯火微漾,牧殷仔细地替他后背再上了一遍药, 才将那凌迟了几百刀的死囚从鬼门关拉回来,哀嚎声几乎将耳膜震裂,到沈烺这里,安静得仿佛这木床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牧殷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 对这几日他对待死士的折磨法也有所耳闻, 连他麾下那些将领们都闻之色变, 牧殷就忍不住嘀咕:“这档口散布谣言之人还能有几个啊, 您费那老鼻子劲作甚!” 沈烺心下沉思了一会, 琢磨着方才那人供出的名字。 原本他也同旁人一样, 觉得背后主使之人是信王,可他没想到那死士供出来的却是另有其人,八竿子打不着,且这退敌的档口来找他麻烦实在是损人不利己,他想不通,只得先书信一封送往上安。 药粉落在后背如同撒盐一般生疼,沈烺霎时间青筋暴出,满头大汗。 牧殷拿巾帕给他止血,叹口气道:“眼看着要和信王兵戎相见,自己伤还没养好,落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真不知道您是折腾别人,还是在折腾自己呢。” 沈烺默默听着,闭口不言。 是啊,往日遇到这种人手起刀落便是,他也想不通为什么突然这般执拗,非要盘问出个结果来。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满手脏污、叫人避而远之的自己。 她会很失望吧。 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被月亮照过的泥潭还是泥潭,永远都是这么肮脏不堪。 他闭上眼,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 “沈烺,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听好,你不脏,我从没觉得你脏,也不害怕你。旁人一出生就有的东西,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你比他们都高贵。” “沈烺,我等你来娶我呀。” …… 他这辈子失败透顶。 弄丢的妹妹寻不到了,弄丢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 今日傅臻难得上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紫宸殿外有集书省的言官在殿外死谏,求皇帝早日立储,以保江山社稷百年。 先前群臣上书得不到回应,如今集书省给事中程平竟出来以死相逼,提议以贵族公推制决定储君人选,而所谓的贵族公选制正是由大晋世勋贵戚共同商议出一名德才兼备、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继承大统,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早已不言而喻。 死谏就是死谏,那程平在殿外跪伏两个时辰却迟迟等不到皇帝下令,自己便一头撞在殿外石柱上,以死明志。 自古以来,老百姓对于死谏的大臣都是非常尊敬的,成则匡正帝王言行,于国有益,败则为国献身,成全生前身后名。正所谓一撞铭千古,即便身死魂灭,也是历代文人的榜样,世代受百姓敬仰。 巳时程平撞死在殿外,半个时辰之后,此事在整个上安城穿得沸沸扬扬,甚至有百姓集中往张府门前跪拜。 程平之死愈发彰显皇帝的昏庸,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众人似乎都已经忘记,这位给事中程大人之子在一月之前因喜新厌旧,坚持休弃贤惠的妻子,要娶游船上的一位琵琶女进府,甚至还扬言若不肯他娶娇妻进门,就与程平断绝父子关系,险些气死他老子。 当时众人也如今日这般议论纷纷,冷眼嘲笑数落,可程平一死,那桩险些令程家百年清明毁于一旦的污糟事,在今日仿佛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甚至有人欲言又止,嘀咕了一句:“可程老那纨绔儿子才刚休妻……” 边上立即就有人痛斥回去:“程老人都去了,还说这个作甚!” 渐渐地便无人再提旧事,人人都只记得程家出了一位忠君爱国的榜样,而忘却了这程府也出过一个令圣人蒙羞的纨绔。 程平之子的事情,傅臻一查便知。 对于一些老臣来说,门风比人命还要重要,背后算计怂恿之人正是看中了程平这一点,既全了他程家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又成功地给皇帝一记当头棒喝。 只可惜昭王今日称病没有上朝,至于到底是真病还是故意就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沈烺自江州的书信传来,信上说的也是大战在即,却有人故意与沈烺为难,安排死士在当地广布谣言,引得人心惶惶。 而这人既不是信王,也不是旁人,竟是昭王傅珏。 傅臻不知昭王目的为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沈烺当真挡不住信王的十万大军,待他杀进京来,信王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有崔王两大门阀世家及满朝文武支持的昭王,至于他这个皇帝,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不足为惧的将死之人。 昭王这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山观虎斗便可,暗地里搞手段实在是多此一举。 从前傅臻对这些谣言向来视而不见,今日却不太想将此事给他轻描淡写地揭过,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神机局派出去的暗卫当日便查出那琵琶女的藏身之处,想也不用想,这女子容貌娇艳,且惯会吹耳旁风,否则不会将程平之子迷得神魂颠倒,宁可断绝父子关系也要休妻另娶。 暗卫按照傅臻的吩咐,给了这女子大笔银钱。 当晚,这琵琶女在床上便按照暗卫教的话,对程平之子说道:“奴家听闻程大人原本不愿死谏,这次是给奸人当枪使了。” 程平之子忙问缘由,那女子便哭哭啼啼道:“原本死谏是要廷杖的,可陛下并未下令杖责呀,这世上谁不惜命,哪有人甘愿去死呢,程大人怕不是被人要挟了!” 程平之子微微一怔,张口道:“到底是谁?谁要害我爹!” 琵琶女抵在他胸前哭泣:“您想想,程大人跪宫门死谏是为了谁,陛下迟迟不肯立储,谁最担心出现变故?” 程平之子自诩聪明,哪会怀疑一介琵琶女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蹭地从床上跳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蠢钝如猪!竟不曾想通这一点!” 翌日一早,程平之子领着一群人披麻戴孝闹到昭王府,找来几个小厮拉着横幅挡在昭王府门前,一时间聚集了不少围观者。 老百姓瞧见横幅上的文字,惊得眼睛瞪大如铜铃:“这上面写得是‘昭王傅珏还我爹命来’!这什么意思,难不成程老之死另有隐情?” 昭王府一向戒备森严,管事瞧见这样的阵仗,赶忙派出府兵和暗卫打压,只是这程平之子也算忠臣之后,若当场斩杀显得欲盖弥彰,且对昭王声名不利,只得将人暂时扣押。 那程平之子被府兵架起来,双腿露在外面乱瞪一通,嘴里杀猪般的大呼小叫:“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都瞧见了吧,是昭王绑的我!我爹不该死!我爹是被人撺掇利用了!” 王府密室。 外头动静实在太大,程平之子在外鬼哭狼嚎,一把利嗓能将天撕开个窟窿,老百姓议论纷纷,一时府门外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霎时鼎沸起来,这声响竟传进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 昭王负手站在铁窗前,面色一改往日和煦,沉得简直能滴水出来。 在他身后的木床上,一女子被捆缚手脚不能动弹,听到外面的动静竟是笑出声来,一双美丽却消沉疲惫的眼眸此时透出奕奕神采:“傅珏,你也有今天?操控舆论可是你惯用的手段,今日栽在一个嘴上没毛的纨绔手上,怎么样,还受得住么?” 昭王转身坐回来,捏住她下颌冷笑一声:“不是不愿同我说话么,怎么,阿嫣今日很高兴?好啊,能让阿嫣高兴,我这跟头摔得也值了!” 顾嫣厌恶地避开他的脸,昭王却笑着来吻她:“忘了告诉你,沈烺近日在江州与信王开战,先前皇兄那一百杖没能要他的命,你猜这一回本王会不会让他活着回到上安?” 顾嫣气得浑身发抖,冷冷切齿道:“傅珏你记着,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你做的那些脏事迟早天下皆知!” 这话昭王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他垂下眼睛,抚了抚她因挣扎而磨得破皮红肿的手腕:“本王这名声再坏,也越不过皇兄去,阿嫣就这么盼着本王身败名裂么?本王说过,日后即便给不了皇后之位,也会宠你一辈子,你与旁人自然不同。与其整日咒本王死,不若想想往后如何讨本王欢心,才能叫本王放过你父亲御史中丞一族。” 至于程平死谏那日昭王为何不上朝,倒不是刻意避开,是当真受了伤,手臂被性子极烈的小姑娘咬了一口,叫人瞧见了总归不好。 外头出了大事,昭王自要出面处理,走之前在她唇边吻了一下:“阿嫣别想着逃,等本王回来给你带好信儿。” 顾嫣嘴上不输人,在他走后却终究没有忍住,默默流下泪来。 奴隶场他走出来了,尸山血海也过来了,这一回也会吉人天相吧。 沈烺太苦了,老天爷不会一直亏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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